巴嘎沟的风戈 —— 西藏林调队笔记

抵押菠萝兔

嘉平上次从拉萨来电话，鬼兮兮地：“猜猜上次到巴嘎沟检查林政我见了哪个？”我说你个瓜娃子不会当了管木材的官儿还去找风戈赌钱吧？

他当然会的。

我们第一次见到风戈，他骑着大黄马，呼啸而来，得得得、得得得，马蹄子敲过刚湿了雨的林中泥地，就像砍刀落在硬梆梆的高山栎树干。巴桑、嘉平和我们几个，坐在帐篷口子外，脸色和天色一般阴晴不定，看这个精壮汉子从马背一跃下地，然后笑嘻嘻打量了我们一圈。

我们刚刚被向导抛弃了。大东风把装备、给养和我们一起扔到巴嘎沟内30多里，林内公路的尽端，我们就准备把刚刚苦难一样颠簸的来路忘在脑后，打起精神，在这米林县保护得最好的一条沟内苦上半个月，摸清有多少又高又壮的云杉冷杉和高山松可以砍伐，让这条沟的伐区开发诱人得没人好意思拒绝，让委托我们进行这次林业资源调查的嘎玛林厂的厂长们，源源不断补充来猪肉罐头和沱牌大曲，再痛痛快快地把勘察经费结掉。

可是，当我们在湿漉漉的林地里咔嚓咔嚓搭好帐篷，喝好了开工酒的第二天一早，这个长得很帅看着很顺眼，黑棕相间的工布装干干净净，刚刚接下他老爸护林员位置才一个月的向导小伙子，三次跑到远远的高山箭竹丛里，最后哭丧着脸来找我们的队长巴桑，咕叽咕叽半天，又对我们说，不行了，哗哗哗，屁股一遍遍下雨，得回去，要不就“劈叉了”(作者注：藏语“完蛋了”意)。

巴桑的脸本来不白，现在更是黑了又黑。他目送小伙子的背影毫不犹豫消失在树影中，忍不住“呸啧”了一声。他肯定后悔。这个小伙子才结婚一个星期，被老护林员迫得不情不愿，早就不该接受这个人选。

小伙子走时说，我会找风戈来，巴嘎沟，他最熟了。

风戈给我们带来的不是好运气。他到营地的当天夜里，我们就迎来了连绵的雨水。五天，我们缩在伐木工人的帆布帐篷，徒劳地听见喜马拉雅山北侧四月的雨季里，一棵树又一棵树，一片树叶又一片树叶，一挂松萝又一挂松萝，不停歇编织着水淋淋的网。营地地势选得好，没有积水，但睡袋还是湿冷得像一腔死去的牛。

风戈感觉到我们的烦躁，不大吭声，砍柴生火之外，就是坐在帐篷口，听我们像老林调队员一样，叼着烟恶毒地诅咒这糟糕的天气，好像它真的不该在四月到来。

不过在心里，我不想在这样的天气上山，钻在湿淋淋又长满各种带刺灌木的林子里，让自己的鞋子灌满雪水，不得不每天烤火到深夜。我宁愿在这里等待，让随便什么天气把野外的日子填满。

跑野外的林调队员不会小肚鸡肠，在远离人群这小小的湿冷监狱，每天都能被彼此放屁磨牙说梦话的声音吵醒的人们，像亲人一样注定靠近，何况风戈如此善解人意。我们拉上风戈，喝光了沱牌喝川曲，抽光了塔山抽红梅。

酒后的话总是离不开女人。我在思念老虎山下的恋人，嘉平和江华在怀想八一镇的姑娘。

他们俩都是逮猫的好手，终于不坏好意地问到风戈。风戈喝了一口白酒，喉咙里咕噜了一声。他的沉默招来嘲笑。

“一个月三四次吧”，风戈忽然懒洋洋抻了抻腰，提高了声音说，沾满油渍的假迷彩服被火映亮了。

“你们知道吗？藏族女的和汉族女的有啥不一样？”他亮晶晶的眼睛在小胡子上显得一点也不老实巴交一点也不想退缩。看够了大家无力的探询，他大笑：“告诉你们吧，不是气味，不是力气，是温度都不一样呵。我们的波姆(作者注：未婚女子)吃酥油，你们汉族的小姐吃大蒜，我们波姆的里面热，治风湿，汉族的凉……”

队里大概一半藏族一半汉族。帐篷里忽然被一种古怪的尴尬填满了，我又清清楚楚听到了雨水打在桦树皮上的噗噗声。


巴桑前途无量，不过刚入党半年。他打断了大伙，声音有点哑：“不要扯这些了，来来，扎金花。”

风戈之前说他不会扎金花。就算他会，我们一般也不会和向导赌钱，赢光了他们的工资怎么办？不过这次，大家似乎不好意思又让他一个人坐在旁边。嘉平忍不住问，风戈，要不要也来一下嘛？

大家看着风戈。风戈好像有点害羞，但忽然一屁股坐到空位置上，抓出一把零零散散的钱，捻出1元，说，下底。

下了底，就不好让他再离场了。在雨水出来之前的四天里，他赢了一千多块钱，比半个月向导钱还多。

林场补充给养送到的那天晚上，下了一夜大雪。第二天早晨，风戈外出晃了一圈，回来说：今天肯定是个大晴天。

进沟了。我们的工作，是在一张又一张1：100000的地形图上，标识出哪些地方有值得砍伐的树子。连跑了几年野外的巴桑都忍不住说，这条沟的树太好了。到处是大树，两人才抱得过来，二三十米高。大树林里空旷，我们显得渺小。

地下的雪不厚，刚没脚背，踩上去，啪咕啪咕地，很淫荡。近午，阳光硬了起来，树冠上大块的湿雪挂不住，一坨坨崩下，砸在头上，很疼。躲着雪，走路顾头不顾脚，鞋全湿了。阳光劈进林下，到处是新鲜的蒸汽，走热了，又不觉得冷。

午饭在一颗足足三个人才环抱得过来的大云杉下。我们罩不住好奇，跑去围抱住它合影。风戈生一把火，烧茶水，化进酥油，大家饱食了一顿，吃烟休息，把脚烤热。风戈忽然斜睨那棵巨大的云杉说，要是锯成无节木(作者注：巨大的没有枝干节疤的木材)，得有七八方吧？

我在心里拿材积表暗暗算了一下，不禁佩服他估计得精准，抬头看见他看树的眼神，像盯着脱光了衣服的波姆，吃了一惊。

风戈对巴嘎沟熟得没办法。我们几乎不必看地图，跟着他走就能找到最好的林子。十天的活，一个星期就干掉了。风戈说，赢了你们不少钱，走吧，到我家，请你们喝茶、喝酒。

风戈家在雅鲁藏布江边的东多村，院子不小。喝了青稞酒，大家真心实意地对风戈说，你的房子真漂亮；你的茶具金黄闪亮，真漂亮；你的东风车装扮得红红绿绿，真漂亮；还有，你的阿佳(作者注：老婆)可真漂亮。

风戈挺高兴，终于说，我有巴嘎沟出来的最好的无节木，信不信？

风戈的地下储料场在村外一片灌木丛中。草木刚好盖过了这十几根绝好的无节木。

巴桑问他，林业局的人，不是经常来查吗？风戈不屑地摇头，说，不会查到我。

嘉平指了指木材检查站——就在雅江下游宽阔河谷的对岸，在这里，刚好能看到那一排黑色的屋顶，说：你怎么过检查站呢？绕不过去的呀？查得不是很严吗？

真的很严。去年，小仁青曾搞了一车木料，半夜三点想蒙混过卡，还是被拦下了。就算他舅舅是局里的处长，也没放行，让他原车退回。

风戈看了我们一会儿，用藏语跟巴桑讲了半天。

离开风戈家之后，巴桑说，风戈对他讲，他的办法是，别人偷运木材都是半夜。他才不！他就在大中午，篷布盖一半，慢慢开过去。木材检查站的人，都守到半夜，又喝酒，又麻将，第二天快中午的时候，谁也起不来。他们也不会相信，有人敢大中午明目张胆地拉着没指标的木材过卡。他试过几次，都成了。

几个人听了，一起“哇操”了一声：大智大勇啊风戈！江华恶狠狠地说，这么聪明的人，怪不得赢老子那么多钱。

巴桑嘿嘿了一声，抿了抿嘴，又说，他让我保证别给他暴露了，到了对面检查站，就不要讲这事情了，啊。

大家一致同意。

两天以后的上午十点，在木材检查站不远，我们处理完数据，集体伏在雅江河谷亲切的太阳下扯淡，好弥补这半个月在巴嘎沟里潮透了的心。一辆东风车，拉着半满的木料，不快不慢，经过检查站时稍微减速，但果断地通过了关卡。

经过我们面前时，车慢下来，风戈在驾驶位上，憨厚地看着我们笑。

江华向他比了一下大拇指。他声音不大但很放肆地说：赢了你们钱，跟我走吧，到八一，给你们找治风湿的波姆，不要晒太阳啦。

我们摇头，风戈挥手大笑，东风车带着滚滚黄尘向八一镇而去，就像他骑在那匹大黄马上到来时一样。

大家啧啧称奇中，巴桑忍不住笑骂：你们这些蠢材！

原来这两天他在检查站调查下来，其实是检查站里有一个风戈一个村的老乡。中午值班没油水，人又乏，有主动申请值班的，没人会争。那么，十九不是那个年轻向导舍不得老婆，风戈进沟，是看好伐区，好在林场封山之前，提前下手，搞几块好无节木。

巴桑又很认真地问道：不过我真不明白，扎金花，你们都是老手，怎么会输给他呢？

多年以后，我问嘉平，去巴嘎沟时有没有问风戈这个问题。嘉平大笑道：老家伙，五十多啦，不去八一逮猫，也不到山上偷树了，不过牌还是打得那么好，他说，那年遇到我们之前，他已经扎了五年金花，厉害得很，我们都给他骗啦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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