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标题: 地主婆 [打印本页]

作者: 抵押菠萝兔 时间: 2013-7-8 13:04
标题: 地主婆
小李离婚了，离婚了又结婚，结了又离，最近又结婚了。
小李的新娘虚岁已经六十。
小李五十岁，年轻时朋友把他叫小李，五十了，朋友也把他叫小李，朋友给他送了一个绰号，离婚专业户，也有人称他为结婚专业户。
我和小李是好朋友，他结婚我去，他离婚我也去，这次结婚，我对他说：“你别再离婚了，和谁过都得过，何苦呢？”
小李说：“我不想结婚，我也不想离婚”
“那你是为了什么呢？”我问。
“不知道为了什么，也可能是想寻求什么，也可能是想得到什么，我也不知道。结婚那天就想离，离婚那天就想结，和我结婚的女人说看我像个孩子，和我离婚的女人说受够了我这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。为什么女人喜欢我这个在她们看来是个孩子的人，为什么又不喜欢我这个在他们看来又是个孩子的人呢？我搞不懂，可我就想躺在女人的怀里，早晨醒了也赖在女人的怀里不想起床。”
如果以为小李是一个没有事业心的人，那就错了，他是一个企业家，是中石油的一个总经理，有钱，有车，有房，有别墅，有两个孩子，孩子也聪明，都跟他住在一起。
我说：“你妈都去世好多年了，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，你都五十了，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呢？人总得活，活着就不能总活在过去，活在过去出不来，那就没有未来了。”这些话每次见面都和他说，可他总说：“这我都懂，我也不想认命，来到这个世上，又不是我选的，死了我可以选，可我不想死，就是死了，我也想睁着眼死，我要看到那些让我妈死的人是如何死的，我想送他们下地狱！”
“心中有仇，心中有恨，这个世界就没爱了。”我说。
“我想爱，爱人，爱家人，爱老婆，可我爱不起来，一说恨，我就兴奋。”小李说到这，一下子如同吸了K粉一样。
小李的事，我知道。
小李的父亲是地主，是当地有名的大地主，小李的母亲是大地主婆。
文化大革命刚开始时，小李的父亲就被外乡人给打死了。
小李的父亲被拉出去批斗那一天，小李的妈妈和他三个哥都去看，他们都以为就是开个批判会，开完批判会一家人就回家，照样吃饭，照样睡觉，照样一家人在家里干活。
没什么事，不就是开个批斗会嘛。
这次，小李一家人想简单了。
那个时候小李还小，只有二周岁，妈妈抱着他。
小李一家人都没有想到，这一天，竟然是诀别。

（图注：批斗，图片来源于网络）
小李的父亲被五花大绑，胸前挂个大牌子，牌子上写着“打倒地主”，牌子上还打了一个大×。有人把一木桶屎泼在他脸上、身上，又有人把一木桶尿泼在他脸上、身上，每泼一次，都从看台下传来一片叫好声。有人冲上台前，用棍子打小李父亲的膝盖，只一下，就把小李父亲打跪下，然后又一棍打在背部，小李父亲倒下，又一棍打在头上，小李的父亲只哼了一声，再也没有起来，前后没超过五分钟。
小李的妈妈疯了似的冲下去，喊着她丈夫的名字，她丈夫睁开眼，看着她，看着孩子，一句话都没说，死了。
小李的父亲眼睛睁得老大。
这时，有人说：“这个老女人是地主婆，那四个孩子是狗崽子，打死他们！”
有人说：“不能让这地主婆和狗崽子死得这么便宜，让他们跳海自杀，让他们自绝于人民！”
小李的家乡靠海，批斗的地方离海也近，小李的妈妈抱着小李，领着三个孩子，在棍棒的驱赶下走向有悬崖的大海。
小李说，那一年，他大哥十五岁，他二哥十三岁，他三哥八岁。
小李后来听他的养父养母讲，那天风大，海浪拍打着悬崖瞧石，那浪有两丈多高。小李死死地抱着妈妈哭号。
三个哥哥紧紧地围着母亲，紧张、恐惧、无助地望着妈妈，说，“妈，我们不想死。”
就在这时，有人说，地主婆该死，可孩子们还小，不懂事，谁家没有男孩的领回去吧。
有几个人想去认领这几个孩子，又有人说了句：“孩子大了，认领也没用，他们记事！”
小李的养父说：“那个二岁的孩子不懂事，我要了。”
小李的母亲不死心，还等着有人把她的其他三个孩子领走。
一个小时过去了，没有人认领。
小李的妈妈说：“孩子，这是命，咱认吧。”然后她把外衣脱下来，把三个孩子的脸盖住，拉着他们，一起跳进大海。
小李哭着喊着：“妈妈抱，妈妈抱，妈妈抱。”
可他的妈妈再也不能抱他了。
小李的情感定格在两岁，定格在妈妈抱的需求里，小李出不来了。
养父养母是贫农，又没有孩子，对他很好，什么事都依着他。他经常做梦，梦见父亲被打死，一梦见父亲被打死就喊让妈妈抱，一喊妈妈抱，养母就抱着他，一直抱着他重新入睡。
有一天，养母对小李说：“孩子，你大了，妈妈抱不动了。”
小李就哭。
没办法，养母还得抱着他，一直抱到十多岁。
小李第一次结婚，是新娘抱着小李，朋友们就笑。
养母说：“终于不让我抱了。”说完，满脸的泪。
小李不管，被新娘抱着，如同喝醉了洒。
小李离婚的时候，对他夫人的最后一个要求是，“抱抱我。”
抱着，安全。抱着，有妈妈在身边的感觉。
我说：“你要的不是新娘，要的是妈。”
小李说：“可我妈妈离开了我，再也回不来，我妈妈是地主婆，那不是我妈的错。我想我妈，我就想让妈妈抱。”
我说：“这次你如意了，娶的新娘都六十了，应该找到妈妈的感觉了。”
“是的，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，她就把我当孩子一样抱了我。她这一抱，我就有了和她结婚的想法，第二次就和她谈结婚，她坚决不同意，在第十次和她谈结婚的时候，她同意了，她同意的那天，是我妈跳海的那天。”小李有些伤感，迷离的眼光似乎要与天堂的母亲相会。“到了天堂，我妈妈一定会抱着我，那时就好了。”
风吹着树叶，弹起了生命的挽歌。

作者: 抵押菠萝兔 时间: 2013-7-8 13:05
作者：木然，1962年生，辽宁师范大学政治与行政学院政治学系博士生导师，网络政治研究中心主任。著有《权力制约的多维视域》。生于困难年代，在文革中长大，在改革开放后入学，在浪漫时期注入理想，在享受改革成果中变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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